殡仪师:生命教育,让我找回曾遗失的认可

殡仪师:生命教育,让我找回曾遗失的认可

那一年,当新冠肺炎死亡人数每天还在上升的时候,殡仪师曾德湧难免会接手因疫情病逝的丧礼。当时,他需要用着专业的口吻安慰家属说:「没事的,一切都会过去的」。殊不知,其实当时他的父亲,也因为年迈感染新冠肺炎成为高风险患者,正在医院隔离与病魔水深火热地搏斗中……那一句和家属说的话,他仿佛也在安慰着那个心情沉重的自己。

2017年,曾德湧为了在职业上寻求突破,他从原本被看好的宠物零售店经理一职,误打误撞转战到殡葬业,到一家寿板店(俗称:棺材店)工作。磨练了2年,2019年加入到孝恩殡仪师的行列,至今在殡葬业已是具有7年经验的殡仪师。

7年前,他依然记忆犹新,刚入职到寿板店的头几天,就要到马大医院太平间接大体入殓。「我说不怕是假的,那是解剖过的大体,而且还是从冷冻柜取出来的,当时我和一位有经验的同事一起工作,我蹑手蹑脚地帮大体净身、着衣、入殓,其实我心里慌张得很,也在冒冷汗,那种失去体温冰冷的亲肤之触,是我毕生难忘。」

那年,曾德湧19岁,这是他第一次那么赤裸裸地直面死亡。庆幸当时是学徒制,他随着有经验的同事,边做边学习,但那还不是他最糟糕的体验。「几个月过后,我接过更严重的是那种车祸意外身亡的,大体四肢不齐全的,我就不多加形容了,但是最后我还是要硬着头皮去完成入殓工作,现在想起,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做到的。」

曾寄宿寿板店2年

曾德湧面对的挑战,何止如此,不仅需要在短时间内克服对死亡前线工作的恐惧,更甚的是,还需要面对家人极力反对的态度。「我的家人一知道我做这行,反应非常的大,因为他们比我还害怕和 “pantang”(忌讳),连听都不敢听我多说,所以为了减少和他们起冲突,我是选择离开家里,然后寄宿在寿板店2年。」

谁也不解,一个90后的年轻人,为什么可以如此坚持?还要从自己完全不懂的丧葬流程,以及各种工作岗位去探索学习,背后支撑他坚持走下去的到底是什么?「在寿板店工作,我们叫做『包山包海』,什么都要做,大概做了几个月吧,我慢慢可以习惯面对不同的大体。我可以坚持的原因,大概可能是,一来,我的个性是选择了就不后退,要敢敢接受这个挑战;二来,老实讲,我从来没有在一份工作上,收到那么多人和我说『谢谢』。」

在殡葬业收到很多「谢谢」

曾经做过餐饮服务员、销售、装修工人、客服等工作,他直言工作上必须要不断地和不同的人说「谢谢」,而且对方也不一定领情。不过在殡葬业,就是这份来自丧亲家属给他真诚的一句「谢谢」,对他有种当头棒喝的启发,让他觉得「做对了」事情,找到他这辈子的生命价值,以及一个被社会需要的肯定。或许,这就是他那强劲的坚持动力。

「在寿板店工作两年后,我觉得学习好像也差不多到了瓶颈,想要突破到更大的环境学习有规模和系统化的丧葬流程,机缘巧合下,我得到了到孝恩馆面试的机会,我就紧抓不放。」

过去2年的磨练,除了丰富曾德湧的经验值,其实也在逐渐融化曾德湧与家人的那层隔阂。他的父母似乎开始放下忌讳,在电话中叫他回家。「当时候妈妈在门外为我准备『红花水』(民间辟邪用途),为了让他们知道孩子是平安的,所以每当下班回到家,我就会用门外的红花水先洗脸擦身,才进入屋内,让他们安心。」

百无禁忌,随爱而生

如果简单的信仰仪式,能够拉近彼此距离,曾德湧恨不得早点可以这么做。但磨合与相互了解,比想象中需要更多的时间过渡。他笑言,当时父母始终没有在生活中主动和他谈起工作细节,反而是亲友在逢年过节的家庭聚会上,像个好奇宝宝访问他关于死亡前线工作的时候,他偷瞄到父母在旁会竖起耳朵,聆听他滔滔不绝地解说。当下片刻,他的父母才有机会慢慢地走进他的世界。

「比如我办过各种告别式,服务过各种大体,亲戚们会惊叹说,你怎么敢这么做之类的。某种程度他们是默默地敬佩我的勇气,虽然爸妈没有说出口,但我是可以感受到他们慢慢在接纳这件事情。」

随之,就从他到孝恩工作,年复一年,不知从何开始,他家门口的「红花水」也渐渐地淡出踪影,擦身的仪式也似乎约定成俗地减免了。不是因为妈妈忘了准备,而是因为家人渐渐地因为理解、与对曾德湧的接纳和包容增加了。百无禁忌,随爱而生,「死亡」终究能够在阳光下对话。

2020年,我们都无法遗忘疫情给我们带来的生命课题。虽然送行者的工作日常,见证过不少生离死别,但当无常来到自己家庭的时候,生命匠人也和常人一样有血有肉,心,倍感沉重。那一年的某一个季节,确诊人数依然天天再攀升,曾德湧的父亲不幸成为高龄高风险的感染者之一,入院隔离中,曾经一度与病魔水深火热地搏斗中。

「我当时是非常无助,医院也人满为患,爸爸透过电话和我说他有多痛苦,呼吸很困难什么的,然后我好像没有办法可以做什么,只能打电话到医院或负责照顾他的护士,恳求他们可以多加帮忙照顾好我的爸爸。」

安慰家属,也仿佛安慰自己

「坦白讲,我服务过那么多逝者,我其实完全不敢去想『死亡』这件事,会发生在我家庭上。」曾德湧沉重地说。

那一年,殡仪师曾德湧也是疫情前线的工作人员,面对因疫情病逝的逝者,他需要去履行职责,协助家属筹办丧礼。当时为了让丧亲家属安心,他记得他用专业的口吻安慰家属说:「没事的,一切都会过去的」。这一句话,他仿佛也在安慰着心情沉重的自己。

这一堂生命课,是曾德湧活生生亲身走过的生命教育。过去与家人的隔阂,已经造就了他生命中的很大一块的空洞期。于是,自此以后,他承诺除了把自己照顾好,家人想做的事情,他尽可能不拖延,化身为行动派立即陪伴家人去完成,明天与无常,他不知道哪一个先到。「那个时候开始,我会更主动和他们分享我的生活,有时候我加班晚一点回家,我就毫无掩饰地和他们分享我在做什么,甚至给他们看照片,特别是当我在座谈会上和学生交流殡仪文化的时候。」

值得一提的是,曾德湧不仅是一位殡仪师,也是孝恩生命教育的推广团队之一,主要深耕学习大马华人各个籍贯的殡仪礼节,除了平时将殡仪知识实际运用在委托人的告别式上,他也做为文化传承的教育者,一旦有生命教育的活动,他会用他额外的时间反复练习讲课,就是希望可以将自己的专业知识分享给更多人认识。

「其实我的爸妈看到照片是很自豪的,他们原本只寄望我这个孩子不偷、不抢、不赌、不毒就很安慰了,但他们没想到一个不怎么爱读书的孩子,竟然可以像个老师一样在讲课分享。」

我终于看见爸妈的认可

一场又一场的生命教育,无论是中学生、大学生或者是社会人士到孝恩馆参访,只要有殡仪礼节的分享,就有曾德湧的参与。因为多了自身的实战经验,在他的分享中隐约可以感受到他同理家属的那份温暖。「当你真正去了解殡仪礼俗的背后缘由故事,你会发现礼节不是一种约束,而是以前先辈们从关心逝者和生者的角度出发的智慧。当传统习俗来到这个年代,它也是一种给家属的选择,不会是一个强迫,因为一个丧礼到最后主要就是要帮助逝者了愿,也帮助生者得到慰藉。」

提及作为一个殡仪师,曾德湧的坚持是什么?他坚定地回答:「每一场丧礼,我一定会要保留一些时间,让家属和逝者有最后独处的空间和时间,鼓励他们趁来得及好好和至亲告别,不要留有遗憾。」

2024年,曾德湧肩负着孝恩「生命匠人」2.0的重担,以及推广生命教育的努力,终究被上司与团队肯定,在全体同仁的见证下,走上舞台聚光灯下迎接这份印有他模样的3D奖杯。那一晚,他像回到童年一样,带着这份「优等成绩单」的殊荣,回到爸妈身边共享喜悦。「我以前读书,没有试过可以带着好成绩的骄傲回去的,所以我从来没有看过爸妈对我认可的眼神,但这次我看见了。」

编者的话:

2024年4月3日,是我们专访曾德湧的日子,倾听他诉说他父亲在疫情期间病危的故事。我们问:「经过那事情之后,加上你见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,你的生命观是否不一样?」他不假思索地回答:「虽然这么说很老套,但真的想做的事情要马上做,我尽量不拖延,陪爸妈一起去完成,比如去云顶、去吃好的等等,不要让自己后悔,这是我珍惜他们的方式。」2024年4月13日,残酷的无常还是带走了曾德湧的父亲,因为急性血癌与世长辞,享年65岁。期许这篇文章,可以化作美好的回忆,为曾德湧与他父亲留下永恒的历史,以及那份永不磨灭的认可与连结。